楊振坤
院子是寂寞的,尤其在這深秋的午后,風歇了,日光寡淡,斜斜地將那棵老柿樹的影子瘦長地投在灰撲撲的地面上。我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被它牽了過去。
樹干確是蒼老了,粗糲的皮皺如祖父額上深刻的紋路,固執地、沉默地向天空虬曲。然而那枝頭,卻兀自熱鬧著。深秋的霜風早已將葉片掃盡,疏朗的枝丫間,再藏不住秘密——累累的果實,沉甸甸地墜滿枝頭,毫無遮攔地顯露出來,一顆顆、一簇簇,像無數盞小小的、紅艷艷的燈籠。那紅,不是喧鬧的火紅,是歷經風霜后凝成的半透明的殷紅,在清冷的日光里,溫潤地亮著,仿佛每一顆果實都斂著將熄未熄的夕陽余燼。
這般豐盈的果實,懸在如此岑寂的院落,讓人心里平添幾分惘然。這熱鬧是它們的,我什么也沒有,心頭像被某種柔軟的東西輕輕一撞,空落落的感覺彌漫開來。這空落,便引著一些舊日的影子,絲絲縷縷在心間洇開。
也是這樣的時節,記憶中的柿樹似乎更為高大,果實也更為稠密。我們這些孩子,耐不住寂寞,舉著長竹竿,仰著脖子,小心翼翼地探打。柿子落下,“噗”的一聲悶響,或是“啪”的一聲迸裂,濺出蜜一般的汁液。母親總是不許我們立刻吃,說澀。她不厭其煩地將柿子一個一個擺在向陽的窗臺上,讓秋陽曬透,讓夜露浸染。不消幾日,那澀味便悄然溜走,只余下滿口的清甜,軟糯、沁涼,那份甘美,能一直甜到夢的深處。
那時的日子,如同窗臺上熟透的柿子,飽滿而甘醇。而今,站在老院子里,望著滿樹灼灼的紅,卻只覺得那紅里浸透了無言的寂寞與蒼涼。那記憶里的甘甜,隔著悠悠歲月,隔著再也無法逾越的距離,終究是難以尋覓了。
倏地起了點風,高處一顆熟透的柿子,“嗒”的一聲,輕輕跌落在枯草間。它躺在那兒,紅得那樣安然,又那樣孤單。我怔怔地望著,心里驟然明白:我留戀的,怎會僅僅是那一口甜呢?我凝望的,是那再也回不去的舊時光啊!鄉愁,原來也像這柿子,初嘗時澀,深藏于記憶的角落,經年累月,便悄然釀成一種透明的、沉甸甸的悲傷,溫柔而固執地墜在心頭。
在母親離開三年后的那個夏天,這棵柿樹被砍倒了。
院子,從此更加孤零零地等著。